人为什么对故乡有难以磨灭的情怀?

马在打响鼻,比人先一步觉察到凛冬。阿细数数腰间挎包里的子弹,约五十发。帽檐上有新弹孔,那一枪让他险些毙命:三个墨西哥人看中了他的手枪,尾随十五英里,旷野间拔枪拼杀,三颗子弹,其中两人脑浆横飞,剩下一人右耳挂在子弹上,没入裸岩,呆立原地,尿液顺着裤腿流成一条沟壑。翟阿细耳边一声巨响,他转头看,头顶被绞死而曝尸的加州无名罪犯尸体轰然落地,他摘下帽子,有个小孔,子弹从帽檐穿过,正巧射中头顶大树上吊尸的绳子,他笑了,用半截绳子捆住剩下的墨西哥人,丢在野外,他上了马,看见两只秃鹫飞过头顶,在从墨西哥人血肉模糊的耳边开始啄食,翟阿细在那人的惨叫声中,头也不回,纵马离去。

傍晚时,翟阿细在山坡宿夜。

他六英尺高,身材瘦长,黝黑皮肤,穿着像个地道牛仔,但不是效仿风尚,是杀过许多对他不怀好意的赏金客,扒下了衣服;他形单影只,站在山坡,和身旁高山一般的冷峻,满面胡须,显得憔悴。墨西哥人要抢的那只手枪被他旋转在手指上,又迅猛地插回腰间,柯尔特 M1873,骑兵型,编号「61231SA」,他从一个南北战争残疾老兵手里抢到手——老兵家里收藏了六个中国男人的辫子,和印第安人的头皮放在一起,向翟阿细炫耀,翟阿细用铲子削下他半个脑袋,那是三年前的旧事,翟阿细二十岁,至美国八年,早已不留辫子,英文流利,但沉默寡言,被喊作「猪佬」。

阿细坐下来,吃着粗麦面包,在回想着往事。他从怀里摸出半张纸,纸上画着一个男人,每当他路过小镇,都会问镇民,有没有见过这个男人?这是我哥哥。

翟阿细,广东台山人,来美国时,十二岁,那是 1862 年,清同治元年。那一年,瘟疫、饥荒蔓延几百里,翟阿细的父亲是郎中,染疫身亡,剩下母亲,两个哥哥和阿细,二哥是傻的。阿细家在一座小山前,父亲死的那天,山花最烂漫,阿细和同村女孩去摘花送葬,忽然疯了一样,对着摇颤的花骨朵啃起来。现在想起来,他只记得,那天的山花很好看,他们都很饿。

村民围拢在油灯下看传单,识字的私塾先生捏着辫子,念「……美国人是非常富裕民族。彼等对华人前往,极表欢迎。彼处有丰富工资,大量上等房舍、食物和衣着。此是一个文明国家,并无大清官吏或官兵,全体一视同仁,巨绅不比细民为大。」

翟阿细渐渐听睡着了,鼾声起伏至天亮,大哥在门口和母亲争吵。

大哥说:「去是一定要去,不去,家里活不下。」

母亲只是在劈柴,斧头砍在木桩上,砰砰响,翟阿细心口直跳。

「那是金山,听回来的人说,遍地都是黄金,走在路上,磕崩着的不是石头,都是金子。」大哥又说,「挣够钱一定回,我还等着回来孝顺娘。」

翟阿细从来没有见过金子,一个用金子做的山,是什么样?他还是孩子,猜不到。大哥说,只要能弄到一点黄金,就可以回家做个小生意,或者买一块地,再也不用忍受地主的粗暴打骂,也可以盖一间宅院。你知道爹怎么死的吗?爹是郎中,他治不好自己的病,因为没钱买药。

大哥结婚了。

傻子二哥坐在门口,流着口水,像绵羊一样,咩咩叫,对着来参加婚宴的人傻笑,阿细和女伴坐在屋檐下台阶上,手里蘸着红糖,相互舔,鞭炮声里两个孩子也在傻笑。新嫂子穿一身红,和大哥在拜堂,母亲脸上一半是忧虑,一半是欣喜,大哥终于成家立业,却是为了离开——成家,娶媳妇,才会让他有责任感,才会寄钱,才会知道回来。

私塾先生教阿细读了两年书,他不明白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也要远渡重洋,阿细的母亲说,如果美国有前途,就早奔前程吧。

阿细把小秃辫子缠在脖子上,在门前的水流中撒了泡尿,边跑边提裤子,飞奔向去码头的牛车,许多家眷在送别,阿细的新嫂子拿着笤帚望向这里,阿细不明白那个眼神是哀怨还是期盼。私塾先生要扯着阿细耳语什么,阿细在嘈杂声里没太听清,只是点头。

小女伴捧着花在牛车后面追,绊倒了,花洒了一地,女孩哭起来,阿细却在大声笑,冲她挥舞手臂,像要出征,说了句什么,好像是「等我回来」,又像是「别追了」。今天的阿细已经不记得他到底说了什么,女孩哭花的脸永远那样定格,阿细面朝前方望,没再看一眼身后家乡的景色。

码头上聚满去美国挖金矿的契约工和送行亲属,告别声、叮嘱声、啜泣声,一片离情别意。招工的头家高声喊叫着契约工的名字,阿细望着茫茫大海,一个蓝眼睛的白人站在那嘟囔,那是阿细听到的第一个英文单词:猪仔。他们这些猪仔踏上船甲板,每人发了一只口杯,用来吃饭、喝水、接小便、晕船呕吐。

他们被驱赶到底舱,阿细最后听到岸上的声音,是有个孩子在对着远去的父亲唱童谣:「燕雀喜,贺新年,爹爹去金山赚钱,赚得金银成万千,返来起屋兼买田。」

 

黑洞洞不见天日,有个老和尚在唱经。

海水的咸潮气夹杂着霉臭味,使人喘不过气,阿细蜷在大哥怀里,铺盖在发臭。

有人冲着和尚喊:「唱什么呢?别唱了!」

有人又说:「唱吧,他累死了能空出来一张床。」

密不透风的船舱里,所有人挤作一团。

阿细对大哥说,「我渴。」

大哥偷偷看着四周,都是几乎看不清的人,把口杯凑近阿细的嘴边,阿细抿了两口。

头家掀开舱门说:「粮食快没有了,还有半个月,我给你们捞鱼吃。」

老和尚不唱经了:「头家施主,贫僧不食荤腥。」

所有人都笑,干哑嗓子挤出的笑很难听,甚至有些悚然。头家说,「我们是去发财的船,和尚也爱财?」

和尚沉默着,不再说话了。

没有人知道老和尚为什么出现在这艘船上,但整只船上,只有他付了全部船票。有人猜,他偷了庙里的香火钱,去美国淘金。有人猜,是因为招工告示里写「在彼处,承祀中国神」, 他要去美国弘扬佛法。

老和尚没解释过,他在忍饥挨饿。满船舱都是鱼腥味,半生不熟,有人吃了拉肚子,也在船舱里窜稀。老和尚总在砰砰磕头,对着一个木雕菩萨,别人在吃鱼,他在磕头,砰砰砰砰,头重重磕在船板上,茫茫波涛声里,像在撞自己的钟,很有节奏感。有一次,阿细看见他额头上留下一个大包,老和尚挺慈眉善目,就是饿的皮包骨头。

这天,鱼又被扔下来,老和尚两眼深陷,像行尸走肉,正在念经,念的是超度经,突然扑上去啃鱼,破了戒,吃了四条,五条。有人在甲板上喊,到美国了!其实,只是远远看见影子而已。老和尚还在吃,大哥抱着阿细冲上甲板,看见远远的陆地线,浮在海面上。船舱里忽然发出悠长的嗝。

人为什么对故乡有难以磨灭的情怀?

老和尚撑死了。

白人船工抬着老和尚的尸体,投进海里,他是寡户,没人出钱给他寄尸。老和尚的尸体转眼就沉入海底,阿细看见那只木雕菩萨在海面上浮浮沉沉,很渺小,越来越远,终于也沉了下去。

 

阿细看到旧金山码头停靠着几百艘空无一人的帆船,他心里紧张,怕金山被挖空了。他们在海上走了八十多天,另一个船舱有传染病,听说死了二百多人。

每个人都形容枯槁,面无血色,阿细差点站都站不稳,大哥高高瘦瘦,扯着阿细,背着一卷铺盖,一只竹篮,里面装着鞋帽,这是他们全部的行囊。

船长把他们喊到甲板上,用冷水冲洗全身,白人水手用大扫帚在他们身上刷洗,有个男人找船长借了把刀,割了辫子,岸上有围观的白人在鼓掌、辱骂。

刀递到大哥眼跟前时,大哥又惊又慌的护住自己和阿细的辫子,连连摆手,低声地说,不能割辫子,没辫子回家要杀头的。

接应他们的广东同乡说,以前的旧金山还只是小村,短短二十年就有了六十七家赌场,二三四间酒馆和五三七个卖酒的地方,都是因为淘金客的暴利,这里什么都好,就是没有女人,妓院的生意火爆,一晚上可以索价一百美金,在美国其他地方,这等于一般人整年的薪水。

广东同乡还说,在旧金山,没有人问你以前是干什么的,也没有官员核查你的各种记录,杀手、骗子、职业赌徒都群聚于此,一切矛盾都以暴力解决。

阿细被冷水冻得浑身还在抖,一直看着这位穿西装的男人,他讲着广东话,神采奕奕,背后乌溜溜的一条花白辫子。

他摸出后腰的短筒转轮手枪,向阿细比划着说:「在这里,有这个,你说话才有人听。」

他说的没错。

四个月后,大哥带着抖如筛糠的阿细,躲在金矿场的草棚屋里,外面在下暴雨,枪声四起,乱马飞奔,嘶吼、求饶。一群白人盗匪入侵了金矿营地,阿细从棚屋缝隙里看见那群穿牛仔衣的人正把他叔叔、哥哥、大伯们的发辫绑在一起,拷问金子藏在哪,拒不回答者已被割喉。

矿河里的血顺流而下,很快被瓢泼大雨冲散。大哥的手在抖,一边用刀子割断阿细的辫子,让他冒充日本人,回家再杀头,总归比现在死更好。

大哥从喉咙里挤出对阿细的话,「那几句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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